蒙古襲來在福岡

 

左永業

 

 

      元世祖忽必烈在亞歐史上,曾發揮獨特的影響力,他既滅宋室入主華夏,又器重馬哥孛羅,兼且兩度侵畧日本,此即日本鐮倉時代的文永、弘安之役,亦即所謂元寇或蒙古襲來。對中國而言,或許由於元軍侵日這史實祗是上國欲臣服外夷卻遭敗績的一場小風波,因此向不受重視,專題論著絶無僅有;(註一)但對日本而言,元寇則是國難當前,而因此產生的神風觀念,更助長日後日本以神國自居的擴張主義的發展。

 

      元軍入侵的戰況,曾親歷戰陣的肥後國(現熊本縣)御家人竹崎季長托畫工繪成蒙古襲來繪詞二卷,我對元寇的興趣,實源於此繪卷。一九九八年除夕前數天,我在福岡市遍尋蒙古襲來的史蹟,到過元寇史料館、筥崎宮和兩處元寇防壘遺址,本文是這些史蹟的簡介,但首先需畧述十三世紀元師東侵的梗概。

 

 

 

文永弘安之役

 

 

      世祖即位時,高麗已是大蒙古國的藩屬,高麗人趙彝語世祖曰:「日本國可通。」世祖於是前後六次遣使赴日並遞國書,意欲使日本為東藩,並藉此孤立對峙中的南宋。但鐮倉幕府對國書置之不理,一面下令九州的御家人武士嚴加戒備,並設立異國警固番役制度,鞏固北九州防務,京都朝廷和各地神社寺院,則日夕祈福,圖藉神力使敵國降伏。日本文永十一年(一二七四),世祖發蒙古、高麗及漢人聯軍約四萬,乘船九百艘,由高麗直撲九州,先襲對馬、壹岐二島,於十月二十日(陰曆,下同)登陸博多(今福岡市)沿岸,元軍第一線兵力約二萬,陣中鳴鑼擊鼓,以火藥武器、毒箭等與日軍一萬激戰,傍晚時分日軍退至博多東南大宰府附近的水城,但元軍竟不追擊,也不佔領陸上據點,全軍折返船上,據說是夜暴風雨驟至,元軍船毀人亡者不少,殘隊乘夜徹回高麗,是即文永之役,亦是神風說的由來。

 

      經此一役後,日本曾有以高麗為目標、所謂異國征伐反守為攻的計劃,同時開始在博多灣沿岸興築一道石砌的防禦工事,此即現在的元寇防壘,當時則稱為石築地,完成後四年,這綿延二十公里的防線,有效地阻止元軍再度登陸九州,至於異國征伐計劃,卻沒有付諸行動。

 

      中國方面,世祖並未因初次征日無功而還而罷休,文永之役後一年,派杜世忠、何文著赴日,重提通交之事,但遭幕府斬於關東的龍之口;一二七九年宋亡,同年復遣周福、欒忠等使日,又為幕府斬於博多,世祖遂展開第二次征日之舉。

 

      宣諭日本使禮部侍郎杜世忠和兵部侍郎何文著,各有辭世詩傳世,何文著詩云:

 

四大原無主

五蘊悉皆空

兩國生靈苦

今日斬秋風

 

訴盡無奈之情。(註二)

 

      一二八一年(日本弘安四年)的弘安之役,中日雙方各動員四倍於文永之役的兵力:元兵十四萬,乘船四千四百艘,日兵四萬。世祖的東路軍四萬由高麗出發,另江南軍十萬由慶元(今寧波)啓碇,兩軍原定於六月中旬在博多外海的壹岐島會合,但東路軍於五月下旬已先抵達壹岐,不稍待江南軍,於六月六日進入博多灣,堅守灣畔石築地防線的日軍,萬矢齊發,元兵未能越雷池半步,惟有轉向灣外的志賀島登陸,在島上與日軍爭持六七天後,被迫退出,全軍折返壹岐島,日武士乘小舟不斷進襲;時為六月下旬,遲來的江南軍,開始抵達博多以西的平戶島海域,於是東路軍亦轉往平戶方面與江南軍會合,七月下旬,元聯軍主力集結在博多與平戶之間的鷹島海面,部署登陸戰。

 

      在京都,龜山上皇、朝廷和社寺朝暮禱告,求神力庇護日本;閏七月初一,即陽曆八月,颱風襲北九州,船上的元師首當其衝,風歛後,復遭日軍乘勢攻擊,十四萬大軍,歷兩月餘的苦戰,能安返高麗的僅十之二三。

 

 

 

元寇防壘及其他

 

 

      中國的萬里長城,聽說從遠離地球的高空中也可看見,但似乎它未能發揮本身應有的功用;反觀蒙古襲來時九州的廿里石築地,卻能令日本免罹淪陷於異族的厄運。

 

      石築地沿博多灣東端的香椎伸延至西端的今津,是一道內為砂土外護以石塊的長堤般的工事,高度約二至三公尺,底部闊約三公尺,堤面闊約二公尺,工程由九州諸國領主按所領田地多寡分擔,以領地一百町負責修築石築地約三十公尺的比例計算。由於九州九國各自興築不同的地段,因此工事各段的結構也不盡相同。一二七六年動工的工程,一年後大致竣工,弘安之役後,維修工作仍繼續,但至十四世紀中葉以後,石築地逐漸荒廢,經數百年風霜,和海岸線的變動,原來靠近水邊的石築地,今天已給砂土樹木掩埋。

 

      明治大正年間,開始有發掘研究工作,石築地亦改稱為元寇防壘,一九三一年,今津、生之松原、西新町等各段的防壘,列為國家指定史蹟,開放供人觀覽。

 

今津元寇防壘

 

      目前保存最完好並與原貌無異的,是今津元寇防壘,今津在福岡市西區,乘地下鐵至天神站下車,轉乘昭和公共汽車西之浦線,約一小時上下,在福祉村設施前車站下車,轉入右面的小路步行十來分鐘,便是今津防壘史蹟,現在發掘出來的一段石築地,長二百公尺,高三公尺,數世紀的滄桑使石塊呈暗黑色,堤面雜草不少;史蹟周圍是樹林一片,很難想像這兒曾經是血戰中的灘頭陣地。需要一提的,是乘公共汽車下車地點應是福祉村設施前車站,而不是一般旅遊指南說的綠町車站,否則便得如我一樣,在綠町附近左轉右折了大半句鐘,方覓到通往史蹟的入口。

 

      另一處防壘史蹟,是在市區內的西新,由地下鐵西新站步行約廿分鐘可達,但因指示路標不明顯,要找到在市區住宅地帶發掘出來的西新防壘,也非容易,現開放的一段,短短的,距博多灣今日的海岸線竟有一公里之遙。

 

筥崎宮的敵國降伏匾額

 

      福岡市內與蒙古襲來有密切關係的,還有筥崎八幡宮,筥崎宮創建於平安時代的九二三年,祭祀有軍神神格的八幡大神應神天皇、神功皇后和玉依姫命,元軍入侵,龜山上皇以金泥親書敵國降伏四字於紺色紙上,共三十七紙,供獻筥崎宮,可惜神社在文永之役中仍難免遭元兵焚毀的命運。一五九四年,九州武將小早川隆景修建筥崎宮樓門時,把龜山上皇的敵國降伏宸翰摹刻成匾額,安放簷下,不過,今天所見的,則是十七世紀經重修後的匾子。

 

元寇史料館

 

      要看元軍本身的器物,則要到在東公園內的元寇史料館,那裏陳列著元軍的頭盔五頂、馬鐙五雙、戰服兩件,還有元弓、銅鑼和唐壺等,展品不算多,但據稱在中國本土這樣的元軍武具亦再難復見。除元寇史料外,館內也有一些甲午、日俄戰爭的戰利品,前者包括北洋艦隊靖遠號軍艦上的媽祖(即天后)神位一座。

 

元軍軍服

 

元軍銅鑼

 

      為何元寇史料館會陳列甲午時代的器物?我的推斷如下。

 

      元寇史料館是日蓮聖人銅像護持教會興辦的,原名元寇紀念館,一九八六年改建後始用今名。在史料館不遠處,矗立著一尊高二十三公尺巨大的日蓮聖人銅像,左手握著他的預言外敵入侵的立正安國論卷子。銅像和元寇紀念館是一九○四年落成,意義是透過紀念元寇國難喚起日本國民的危機意識和禦侮精神,當時正值日本逐步推展大陸擴張政策,日俄戰爭正是在一九○四年爆發,大陸政策的第一炮的甲午戰爭,是前此十年的事,作為甲午戰利品的媽祖神位,成為元寇紀念館的展品,其用意自然不難明白。

 

      元軍入侵時,「元寇」一詞並未出現,當時的史料,祇有「異國合戰」或「蒙古合戰」等名稱。石築地改稱元寇防壘,也是大正末年為了「顯彰祖國防衛的歷史」才開始的。(註三)昭和六年,權威的國學院雜誌出版元寇弘安役六百五十年特輯號,同年,九一八事變爆發,自非巧合。歷史事件每因時代的需要而被人給與特殊的意義或定名。

 

      但無論如何,福岡市所保留的中日交戰史蹟,是旅遊樂趣也好,是歷史之鏡也好,總是意義深遠的。

 

 

 

 

 

 

註釋

 

        註一        曾查找北美洲線上圖書館目錄,但找不到有關元軍侵日的中文專著。

 

        註二        此詩未見原文,茲僅將刋於黑田俊雄所著蒙古襲來頁九十九的日譯本還原,與原中文詩句或有出入。

 

        註三        海津一朗 蒙古襲來 頁三十五。

 

 

 

參考資料

 

吉岡完祐 元寇 福岡市 元寇史料館 一九九四 (展品圖錄)

 

海津一朗 蒙古襲來 東京 吉川弘文館 一九九八

 

黑田俊雄 蒙古襲來 東京 中央公論社 一九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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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sentation in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