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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用即體的漢字   李澤厚

【三】

複述語言意義而非聲音

漢字作為刻劃符號,它積累成文,形成文法,具有愈來愈豐富和複雜的意義和內容,而後與口頭語言相銜接,這一時期形聲字急劇猛增。漢字接納、交融口頭語言而成 為書面語言(漢字文言文),但仍然與口頭保持相當距離,始終不是口頭語言的表現和記錄。所以與其他書面語言(文字)大不相同,在這裡,不是語言主宰(支配、統帥、規範) 文字,而是文字主宰(支配、統帥、規範)語言。口頭語言即使大有變化遷移,而漢字和書面語言卻基本可以巍然不動。即使大量形聲字的出現標誌着文字與語言的交會銜接, 但文字複述的仍然只是語言的意義,而不是語言的聲音,始終是「語言文字寖寖分別並行,初不以文字依附語言,而語言轉可收攝於文字」(八)。漢字文言在 與地域遼闊、地理複雜、語音差異極為巨大、文法結構並不盡同的口頭語言的互動中,始終處於絕對地支配、統帥、主宰的地位,起着無比巨大的規範功能。我以為二千年前的《爾雅》中的一部分,就是這種統一各地 語言、規範語言的著作。直到今天「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時代,無論在詞語構成和使用上、語法習慣上、表達感歎上,漢字文言仍然具有很大的支配力量,始終是文字左右語言而非相反。

漢語不重音而重義,它忽視、省略、刪除了任何沒有意義的聲音。漢語之所以成為單音節語言,也正是因為漢字從一開頭便支配、統帥、規範着語言,而不是記錄語言的緣故。今天漢語譯名仍多棄音譯而用「意譯」, 如電腦、民主、無產階級、非典型肺炎等等,便也是其他語言少有或沒有的。

依從實用效能   重於表達感情

漢語詞彙少有抽象語彙如軟性(softness)、白性(whiteness),然而有「白」、「白之」、「使之白」、「說白了」等等不脫離具體活動、經驗的字(詞)。漢語沒有時態、性別、冠詞等詞類區分,卻跟隨具體情境而可作或不作 更明白的確定。例如沒有一般的過去、現在、未來式,卻隨需要又可用某日某時(昨天、明日、某刻)來具體明確它。這種字、詞、句和文法表明,必需聯繫整個文本和語境,特別是人的活動本身才能描述、理解和使用。 它展示的是充滿空間經驗的「實用」時間,而不是被規範了的抽象時間。漢語在認識功能上的模糊不定,也顯示出它對實用效能的依從。漢字能指、所指常混為一體。文字即本物,所以文字可以是「神」本身。從而它也最宜 作權威/秩序所需要的命令規範的物態化載體,成為秩序/權威的體現物和守護者。

西方語言因有連繫詞being,於是總有「有」點什麼,「是」點什麼的問題。到底有點什麼、是點什麼,或者最根本的「是」或「有」(Being)究竟是什麼?物質?精神?上帝?理式?律令?規則?單子?個體?於是 無限地追求認識、理解和信仰。漢字語文中沒有這個問題,可以是一切空無,也可以是萬殊俱有。沒有現象之後的本質,沒有變動之外的實在。現象就是本質,即用即體;變動就是實在,雖有又無。因之,漢語文化很難有 本體論(ontology,是論、存在論),也不可能有關於不同於存在者的「存在」的「基礎本體論」。

漢字文言中虛詞的眾多和並非口語特點的音樂形式,如由平仄音調到字義的對偶反覆,、抑揚頓挫、合轍押韻,使漢字文言的表情功能非常顯著而重要,它熔情感、理解、記憶三者於一爐,對中華文化心理結構的塑建和影響 甚為巨大。也許,中華兒女流連往返在這作為心理積澱的漢字(書法)和文學中,或可去尋找或寄託那失去的歷史家園和邈遠的故園鄉愁?

「魚」、「龍」都與原始巫術活動有關,如前述仰詔人面含魚和「黃帝···乘龍」都如此。「魚、龍均為水生,都能行天降雨,同為乞雨的對象和引導人、魂升遷騰達的神物···同為大禹治水 的重要幫手」(九),漢字也如此。它是由結繩變來的用以「治理天下」的「書契」,它使「天雨粟,鬼夜哭」,顯出原始巫術的巨大威力。

「魚」、「龍」、漢字,這些中華文化的神聖符號,源遠流長,至於今日。如何闡釋,敢不慎歟?野人獻芹,供一笑耳。

(八)梁漱銘:《中國文化要義》,上海:學林出版社,一九八七年,頁三一二。

(九)陶思炎:《中國魚文代》,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一九九〇年,頁一八四;並參圖一‧七。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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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cription by the Gardener, Canada, January 2012